第713节
  祝缨叹了一声:李侍中脸皮还是不够厚啊!
  她也出列,大臣们继续飞眼色,有人小声咳嗽着。
  皇帝的笑容也有点僵,语气里带着期待,道:“卿奏来。”
  祝缨道:“臣请为故丞相王云鹤定谥‘文正'。”
  这跟说好的不一样!你不但不帮我,还跟我唱反调吗?现在是说我,不是说王云鹤!
  皇帝恨不得打祝缨一顿,但是祝缨已经出列了。
  祝缨的奏本是派出祝青君之后就写好了的,她起手先定调,认为王云鹤品行端正,当得“文正”二字。
  然后是罗列王云鹤的事迹以证明。
  第一件,就是王云鹤做京兆的时候就不畏强权,遇权贵的不法事,他都依法而断。比如鲁王当街纵马伤人,纵容奴仆强抢民女、强夺田庄。
  第二件是先帝的时候,太子薨逝,王云鹤与施鲲等人,率领朝廷官员们,没有奉承势大而蒙蔽先帝的鲁王,推鲁王为太子,而是遵礼法推举了赵王,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第三件是鲁王谋逆的时候,坚决地站到了皇帝的身后,处事有章法,没有被鲁王吓到,也没有搞投机。
  只字不提什么抑兼并啦、为皇帝操劳国事啦、擢拔贤才啦……之类的。
  最后说,大家看他干的这些个事,我觉得应该给个美谥哎!
  大臣中有一些可算看出来,祝缨这点儿掐得可真是太好了!
  就她这奏本的这几条,冼敬等人不是没说过,但在争吵的时候都被无视了。她现在只把这几条明着对皇帝有利的事儿给说了,夸王云鹤本人的话,没有。
  可比李侍中这马屁拍得更妙。
  王云鹤这样一个好人,他支持皇帝,你能说皇帝不好吗?
  也有人觉得祝缨在发昏,皇帝明显不喜欢王云鹤,你还这么夸他,这不是逼皇帝吗?你还能有好?
  不料皇帝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点头道:“卿言有理!王相公国之干城,当得‘文正’。”
  争吵终于结束了。
  王叔亮不是非得给亲父亲争一个“文正”,但是得知最终有了这么个谥号之后,他还是有些感慨的。接着,皇帝又再拨出内库的金帛来赏赐,助王云鹤安葬,王叔亮的心中已是波澜不惊了。
  他上表谢恩,等到父亲葬入先帝的陪陵,才带着家人,将父亲的一套衣冠带上,踏上了回乡的路。
  祝缨提前一天到他家里送行,王叔亮走的时候挑了个不是休沐的日子,祝缨也不打算在那一天请假。估计冼敬他们会请假送行,她也不想跟冼敬凑这个热闹。
  王府的东西都在打包了,王叔亮道:“地方凌乱,还请见谅。”
  祝缨道:“这话就太见外了。”她又带了一些盘缠过来。
  王叔亮道:“这就真不必了,我一路住驿馆,回家就更不用这些了。家里还有几亩薄田,老屋也有几间。”
  祝缨道:“心意。”
  王叔亮道:“您不该上那个奏本,万一触怒了陛下,不好。家父若在世,也不会乐见您赌上自己的。”
  祝缨道:“我不是为这个。只怕詹事他们争吵得失了理智,越闹越大,最后不可收拾,连累了相公的身后事。他们越争,陛下越记恨,恨意会算到相公的头上的。早早了结了算完。”
  王叔亮道:“我为这个担心好久了,总算了结了,只盼他们别再拿家父做大旗了。凡战,缴敌方旗鼓的都是大功,许能封侯呢!”
  两人相视苦笑。
  王叔亮道:“对了,这个是家父留给您的。”
  说着,拿出了一套《春秋》,王叔亮有些羞赧地道:“本来应该早些给您的。可是我想,当时为家父的谥号朝上正在争吵,早早拿给了您,倒像是要催促您做什么一般了。
  家父的遗本,也该早早上的,但我也怕它引起争议,误了家父的葬礼。哪知,没有它,厌弃家父的人还是会厌弃、阻挠家父的人还是会阻挠。看他们吵得太凶,索性就上了。
  人算不如天算,看来我不适合做这些算计的事。”
  祝缨接过了《春秋》轻声道:“相公让我读经史。”
  王叔亮道:“以前这么劝人的来着,近来却劝人要好好做人,别只会读书说话。”
  祝缨将书收好,道:“明天我就不去送行了。”
  “不去也好,见着他们,也是无趣。”
  …………
  次日,冼敬等人请假送行。
  祝缨则往政事堂又上了一本,奏陈萌的孝期也差不多满了,是不是得准备给他个官做了。
  窦朋将奏本转给了皇帝,皇帝正在考虑京兆尹的事,一看“陈峦之子陈萌”,又想起来那位急流勇退的好丞相了。陈峦虽不是他的丞相,但是皇帝在觉得王云鹤做丞相太久的时候,总是想起陈峦来。
  久而久之,一看到这个名字就觉得美好。
  陈萌,出身够、资历够、能力也不差、也没什么劣迹,更重要的是,他是陈峦的儿子,可谓是陈氏一系的头儿,拿捏住了他,就是收了一派力量为己所用。
  皇帝满意地下诏,以陈萌为京兆尹。
  第381章 垂拱
  陈萌正在家里准备祭品。
  陈峦袝陵,出孝得去墓前拜祭一下。此事马虎不得,陈萌亲自上阵,核对着拜祭的流程、清点所需的物品。
  陈夫人无奈地站在一边看着,她几乎没有插手的份儿。然而也高兴,祭拜完,丈夫也就出孝了。长子的婚事、其他儿子出仕,也就陆续安排上了。等到儿子们都娶了妻,自己抱上了孙子,这辈子也就没什么要操心的了。
  畅想未来,夫妇二人心情都不错,偶尔遇到下面仆妇点错了东西,他们也不喝骂。陈夫人说一句:“上心点儿。”也就过去了。
  陈府上下,一片和乐。
  陈放更是带来了惊喜:“爹、娘,好消息!”
  陈放出身极好,一路顺畅,回来就在中书省任职,消息灵通得紧。
  陈萌道:“稳重些!”
  陈放敛了笑,要说,又笑了出来:“恭喜阿爹!”
  陈夫人道:“别卖关子啦,说吧!”
  陈放道:“哦哦!却才祝叔父上表,说阿爹孝期满了,该起复了。陛下就说,京兆尹空缺很久了……”
  “哎呀!”陈夫人惊叫出声。
  陈放笑道:“是呢,恭喜阿爹,您是京兆尹了。”
  陈萌搓了搓手,道:“我前几天找三郎,说的是你的亲事,他怎么又想到我起复上了?这事儿,他不说,吏部也会向陛下提的,他说了,别叫吏部再怨他多事。那可就不好了。”
  陈放道:“叔父做事一向都思虑周全的,已同姚尚书讲过了也未可知。且咱们与叔父是同乡,姚尚书必然知道其中瓜葛。”
  陈萌板起了脸说:“旨意未下,先都不要轻狂,就算是下了旨意,也都谨慎些。帝都多贵戚,不好管呀!等旨意下来了,再高兴也不迟。”
  家里人都笑着答应了。
  祭品准备好,还没动身去扫祭,旨意便下来了,陈萌认真接了旨,果然是任京兆尹。阖家欢乐。
  陈家打发走了使者,陈萌再上个谢表。他不打算马上就赴任,他有一点准备的时间。
  第一天,陈萌先带着全家马不停蹄地跑去给陈峦扫墓。陈萌父子二人酹酒于地,向陈峦一番祷祝,告知陈萌起复的事,剩下的仕途就交给运气了。
  陈萌对父亲的感情十分复杂,到得最后,唯有佩服。不得不说,现在自己这么顺利,都是父亲给铺的路。
  祭完陈峦,父子二人并辔而行,陈萌道:“以后我要是不在了,你可要与你祝叔父好好相处。他是你阿翁看好的人啊!”
  陈放道:“阿爹才起复,怎么说起样伤感的话来了?”
  陈萌道:“想到哪说到哪,小小年纪,哪里来的这么多的忌讳?回家之后,先去拜访一下祝叔父家与你岳父家。”
  “是。要不要先送张帖子?这时节,他们两家都忙。岳父家门生故吏,叔父家如今郑相公休致,找他的事恐怕也不会少。爹任京兆,去哪家都会欢迎,初次拜访,还是郑重些好。”
  陈萌道:“那就错开了时间约。”
  ……——
  陈放猜得挺对。
  父子二人扫墓的时候,祝叔父就在朝上与人吵架。
  祝缨从北地回来有一阵子了,祝青君等人的功赏还没下来。等到王云鹤谥号定了,王叔亮扶灵回家,朝廷终于安定了下来,有心思讲日常的事务了。
  东胡与西胡的使者到了,骆晟、冷云打头,赵苏是个具体操办的人,朝廷上吵得热闹,赵苏埋头理事。自家热闹的时候,四夷的事就不算大事,赵苏说服了骆晟、冷二人,先拖着,等到安静下来了,赵苏就觑个空儿,撺掇着这二人把与胡人谈判的事情给报上去,这样比较抢眼。
  两胡都愿意受朝廷的册封,这让皇帝找到了一种“四夷宾服”的得意,他很高兴,夸赞这几个人能干。
  与胡人的和谈都有结果了,则之前战争的功臣再不赏就不对了。祝缨便趁机提到了赏功的事情。
  皇帝在兴头上,催问:“怎么有功之臣还没赏吗?”
  兵部还没说话,中书省先说话了:“其中有讹误,兵部、吏部还没弄明白呢。”
  皇帝问道:“什么讹误?到现在还没弄明白?”
  文臣归吏部,武将归兵部,这不很简单的吗?
  一个舍人出列道:“本来是要发文的,但是突然发现,这其中有女子的。不知祝尚书这是个什么意思?”
  祝缨报功的文书里,性别,那是不写的。兵部一看,哦,斩首多少、破阵、攻城等等,行,够个某级校尉。文书都拟好了,不合被之前祝缨熟悉的那个阮郎中发现:“哎?我怎么记得祝青君是个丫头?”
  就是这个阮郎中,他之前是在鸿胪寺的,是祝缨的下属。下属对上司,总是会多留意一些。祝青君是祝府的人,也不是养在府里不出头的大丫环,是时常出门办事的,阮郎中一看“祝”字,疑心是不是祝缨给弄错了名字。
  兵部就私下问了祝缨,是不是搞错了。其时,将领带着家丁上阵,家仆有立功的,只要主人给力,家仆也有可能从此摆脱奴婢的身份,成为军官,金良就是这么得到身份的。
  阮郎中以为,祝缨这是报的时候报错名字了。把个男仆的名字给写错成了个女仆,都是跟主人家姓,起名字的时候有可能是同个类型的,笔误也是有可能的。
  祝缨却告诉他,没错的。阮郎中也就硬着头皮给发了出去,不想被门下省给认出来了。门下省识得此事纯属巧合,这个舍人是常往冼敬家里去的。冼敬家之前与祝缨家是街坊,面子上都还过得去。祝缨又比较偏爱祝青君,出门常带、有事常派。
  中书省十分不客气地给打了回来。
  这个时候,阮郎中就不会为祝缨顶这个事了,只说自己是依着祝缨给报的功劳批复,没毛病。
  有什么事儿,得祝缨跟别人掰扯去。
  祝缨也不让阮郎中为难,她的理由就是:“她杀敌有功。”
  舍人道:“有功也不该给军职!也不是由兵部定的。妇人有贤德、有功劳,自有命妇职衔。怎么能混淆呢?”
  祝缨道:“这怎么能算是混淆?她又不是拿命妇的名头去做的事,做的是外朝的事,当然就要照外朝的职衔来定。”
  这一下,不但舍人,就是其他人也觉得不是这个道理。冼敬道:“男女有别,怎么能一概而论?又不是不赏其功。依其功劳,或册孺人,或为乡君,朝廷并非不赏功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