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待归人 第178节
  一片慌乱中,那个人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又徐徐吐出。
  他再睁开眼时,眼眸并没有比刚才看起来平稳多少,精神力依旧在极低的水平拉扯着。
  “确认清醒……暂时清醒。”那个熟悉的声音在所有人的频道里响起。
  秦知律顿了顿,仰起头,深深地看着安隅。
  “黑塔,或许你们需要找个更坚固的笼子,比如一个和穹顶作用相反的玩意,把我罩在里面。”
  秦知律低声沙哑道:“很抱歉,我不能保证自己稳定可控。”
  第102章 世界线·102
  西耶那消失得干干净净,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但留在大地上那些粗暴的沟壑仍时刻提醒着人们,主城已不再安全。
  人类防线坍塌。
  一夜之间,这几个字成了最疯狂的模因, 经过社交媒体、口口相传,迅速席卷了全世界。
  许珊珊在电话里诉苦,面包店又回到了一上架就被抢空的状态。只是与以往不同, 今时人们已无法平和地接受限购规则,当她硬着头皮让客人把多拿的面包放回货架时, 那道恶狠狠的眼神让她心尖直颤。
  “我很庆幸自己在主城, 人们还没彻底撕下最后一层文明的伪装,否则他绝对会动手打我。”
  “不仅是咱们店, 所有超市和烘焙坊都一个样, 囤货不是好信号,主城不会真要完了吧?”
  “听说昨晚有人购物回来被打劫,这太疯狂了,主城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人类精英怎么会抢劫?”
  “……”
  “老板,人类脆弱的秩序和道德感在混乱面前自动分崩离析。这是一场全社会的精神熵增。”
  安隅安静地听着她的抱怨。电梯迅速下降,透过透明的玻璃门, 他看到穿着防护服的人出现在尖塔各层各个角落。
  “老板,尖塔那位……从前的决策者, 您是认识他的吧。”许珊珊的话语忽然变得小心翼翼, “人类的最后一道防线,从大家发现他会被非生物畸变感染时起,就已经在质疑他了。现在大家都说, 主城失守的根源就是他的人类意志坍塌……”
  安隅迈出电梯的脚步微微一顿。
  “安全起见, 您最近别和他一起现身了。”许珊珊压低声音叮嘱, “虽然您同样深受仰仗,第二道人类防线什么的……但人心难测,现在异能者是个敏感话题,您也别来店里露面,我和麦蒂夫人还能应付。”
  安隅觉得胸口被压得很沉,烦闷。
  “还有事吗?”他蹙眉看着从偏门鱼贯而入的又一队研究员,这一次,他没有远远致意,而是直接朝他们大步走去。
  “没什么了,还有就是……您不擅长和人打交道,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要提醒您一下……”
  许珊珊的话语有些吞吞吐吐,在安隅走到那队研究员面前时,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把话快速说完了——“哪怕这里是主城,人类的愚蠢仍然在所难免。那是一个守护了人类二十多年的人啊,他的意志绝不会轻易坍塌。他在面包店、在您的背后做了这么多,现在他失势脆弱,也请您站在他身边多撑一会吧。”
  “虽然这样做未必对您有什么好处,但是老板……人和人之间的交往应该是这样的。”
  安隅捏着手机,眼神忽然有些发怔。
  “大人?”研究员轻声询问,“您有什么吩咐吗?”
  安隅迅速回神,低声对电话里说了一句“谢谢”而后便收起终端,抬眸对上那一长队裹在臃肿防护服里的人。
  “长官怎么样了?”
  那位研究员和同事交换视线,片刻后,另一人谨慎地回复道:“律的人类意志很顽强,大脑也在人道范围内付出了最大的努力协助他维持意志。但很遗憾,我们无法消除他精神力受到的冲击,虽然下降缓慢,但他的精神力还在逐渐流失。”
  安隅心脏一紧,低声问道:“他一直在抵抗吗?”
  “是的。”研究员连忙点头,“律是意志顽强的守序者。”
  守序者。
  安隅咀嚼着这个称呼的含义。
  他发现生活在社会顶层的人类确实如凌秋所说,会小心翼翼地组织每一个字句,那些看似随意的用词中往往透露着他们的立场,他们会借语言为之后的行为做铺垫,也为自己留下退路。
  另一位研究者沉道:“你应该知情95区的寓言。律承载了当年降临的混乱的主体,冒犯地说,他与那些超畸体没有本质差别,但因为他更完整和庞大,所以一直沉睡了这么多年。很不幸,这一次西耶那唤醒了他,这不仅是他的劫难,也是人类的劫难。”
  安隅注视着那个人,“守序者,人类。所以,您是想要说明什么呢?”
  那人顿了顿,“没有人质疑秦知律的忠诚,他永远值得我们的尊敬。但——如果意志强大如他,最终都难以抵抗混乱侵入,那么……”
  他没有说完,但他的视线却下意识地环绕了大厅一圈,最终落在远处。安隅循着望过去,看到守序者誓约雕像。
  他一时间有些难以置信,“你们怀疑所有守序者?”
  “我们从未怀疑。”那人语气沉重,“但我们必须要评估,人类意志究竟能否与畸变命运抗衡。”
  队伍离开前,那人在安隅肩上拍了下,“尖塔几千名守序者从来都不是工具,而是朋友。没人愿意好端端地背叛朋友。”
  *
  在去探视秦知律的路上,安隅深刻地认识到了什么叫顶级威胁防护。
  他身后跟着30名黑塔和大脑的核心人员,在大脑地下十层,每过一道闸关都需要其中一位的身份认证,那些闸门的构造各不相同,但每一道都是秦知律的死门。
  他对高科技一窍不通,只在认出其中一道外围有打着电弧的电网时忽然觉得胸口憋闷得发痛,像被人一刀又一刀无休止地扎在心脏上。
  “还要多久?”安隅看了一眼终端。
  从电梯出来已经过去了将近两小时,这座地底迷宫的牢笼还不知道离他多远。
  他身后只剩下两个人,其中一个上前认证虹膜,安抚道:“只要再十分钟。”
  安隅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忍住了攥紧的冲动。
  这是倒数第二道闸门,两边墙壁上镶嵌着巨大的金属罐,金属管道从中弯曲出来,汇聚向门口。
  罐身镂刻着复杂的序列码,后面跟着四个字“神经毒素”。
  机械门开启,那位上峰留在门外,朝他做了个手势,“您请。”
  安隅面色紧绷,大步踏入,地上布满释放神经毒素的管道,在那位上峰想要提醒他尽量别踩到之前,他已经狠狠地碾了上去。
  跟在他身边的研究员冲那人轻轻摇了下头。
  十分钟后,安隅终于站在了通往秦知律的最后一道闸门前。
  身边那位研究员朝他轻轻鞠躬,温和道:“我是律这一次的专属研究员,最后一道验证是我的掌纹。”
  看着他上前开门,安隅忽然轻声道:“大脑之前也处置过一些畸种吧,我记得严希说过,他是因为试验体失控而失去眼睛的。”
  研究员点头,“当然。黑塔会提供专业的培训,我们也有专门的设备。”
  安隅抬头环望高大的闸门,“你们杀死畸种时,最残忍的手段是什么?”
  对方愣了下,“您是想……”
  “在饵城出现未知的超畸体时,你们、黑塔,有想出过30种对抗的预案吗?”
  安隅的问题很尖锐,但他的眼神却十分平和,没什么语气,仿佛依旧是从前那个没有人性的小兽,只是在单纯地发表疑惑。
  但不知为何,那对金眸毫无情绪的注视,却让研究员的脊背汗如雨下。
  “这些,律都签了字。”研究员避开视线。
  安隅勾起唇角,低语道:“当然。他当然会签。”
  沉重的闸门开启,安隅面无表情地从那人身边擦过,“谢谢。他很危险,你不必跟了。”
  最后一道房门倒很单薄,没什么机关。
  安隅手按上门把手时,研究员忽然又在他身后说道:“这一整套预案,早在律十六岁决定组建尖塔时就成型了,他本人也是设计者之一。”
  安隅手一顿,捏着门把手,骨节逐渐突起。
  “角落?”
  “他的自我审判,应该得到尊敬与救赎,而不是被加以侥幸利用。”
  安隅回头,视线扫过那人,“抱歉,我人性缺失,不懂黑塔和大脑的深思熟虑。我只知道这些邻居教我的很浅显的道理。”
  监测室和安隅从前呆过的试验室没什么不同,显示屏布满四面墙,地中间有一张冰冷的金属床,但秦知律不在这,安隅放轻脚步,看向通往里间的那道小小的门。
  根据大脑提供的图纸,秦知律在里面拥有一个小卧室,那是他的私人空间,布置得和尖塔里的房间一样。卧室里不设监控,只有一个呼叫装置。但他一旦进入卧室,就不能擅自出来,出来要先呼叫专业人员替他解困。
  安隅靠近那扇门,听见了里面金属沉重的声响。
  秦知律穿着一身柔软的睡衣坐在床上翻书,两侧肩胛突兀地探出两枚钢环,y型链的两个分叉分别扣住钢环,另一端连着床。
  那两枚圆环之间有一道钢索,从外面看不出,但从秦知律脊柱下方穿过,一旦强行挣脱,钢索就会直接把脊柱截断。
  秦知律放下那本有些旧的散文集,扉页上写着“唐如著”,那是他母亲在秦知诗出生那年写的一本记录生活小事的闲书。
  他朝安隅看过来,“怎么了?”
  声音低低的,带着些无奈和包容。那是确认关系后,他对安隅私底下说话时才会有的温柔。
  安隅神经粗,但他早就敏锐地感受到了长官对他态度的转变,那个转变让他很开心。
  他看了一眼墙上有些突兀的显示屏。
  ——35。秦知律此刻的精神力。
  在他看过去时,那个数字掉到34,又闪回35,来来回回变了好多次,最终还是无力地停在了34。
  秦知律也扭头看着屏幕,安隅这会儿才发现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像是一台老旧不能聚焦的相机,每每定神凝聚几秒钟,便又无力地散开了。
  “你怎么了?”秦知律又问一遍,他的声音有些哑,从墙上回过头来看着安隅,“像攒了一吨的脾气在心里。黑塔应该有告诉你,这是我为自己设计好的紧急预案。”
  他说着轻轻拨了下垂在身侧的钢链,“十六岁时就设计好的。”
  “您还设计了什么?”安隅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抖。
  秦知律停顿了一下,没有回答。他看着安隅,眼神忽然有些发怔,那双失神的黑眸终于还是凝聚起来,安隅看着他放下书,起身从床边慢慢地朝自己走过来。
  秦知律走得缓慢而稳重,看不出丝毫狼狈,也没让身后的钢索发出任何声响。
  他安静地站在安隅面前,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安隅的脸颊,留下湿凉的触感。
  随后那个吻来到安隅唇上,他撬开安隅的唇深吻进去,微涩的味道让安隅终于意识到,那竟是一滴停留在自己脸上的泪。
  秦知律吻他吻得很用力,直到安隅无意识地环上他的腰才停下来,低声在耳边问道:“又哭什么?说了不许乱哭,撒娇要适可而止。”
  “我很害怕,长官。”安隅在他面前垂下眸子,看着他睡衣上的纹路。
  “怕什么?”
  怕又一次,失去拴在船底的那根木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