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箬有神明 第36节
  “的确如此。喏,就是对门那家姓刘的,昨个儿被你们几人抬回来的,他们家的成衣铺,原先就是洛家在经营的,早年时候,那姓刘的也只是洛家成衣铺里的一个裁缝呢。”掌柜的说道。
  “掌柜的可知,小湘……洛湘这几年过得可好?”林念箐听到有人说洛家落寞了,心中难免难受,也怕姑姑姑父身体不好,洛湘遭人欺负。
  “好与不好的……我也说不清啊。”掌柜的笑了笑:“但谢家二爷有时会叫人照顾着些她。”
  “谢家二爷?谢随?”阿箬有些意外。
  掌柜的点头,理所应当道:“对啊,当年谢家和洛家结亲了嘛。”
  提起这话,他脸上忽而一僵,似是想到了什么,便起身道:“我还有事,便不与你们闲聊了,你们既然是洛家的亲戚,明日自己去洛家问清楚不就好了嘛。”
  掌柜的起身便要走,林念箐叫了他两声他也没回头,瞧着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方才还聊得好好的,在提起谢家后掌柜的便止了话题,阿箬心头忽而一紧,莫名想到了清玉台的慈恩圣女像。
  她问林念箐:“林大夫可知道谢家与洛家结亲了?”
  “知道的,当年芯儿姐姐便是与谢家长子谢运成了亲的,彼时谢运还是军营中的小将,颇为威风,他们成亲时我还来过云城一回。”林念箐道。
  阿箬闻言,又问:“那你与谢随可认得?”
  “只见过,算不得认得。”林念箐道:“或许遇上了,还能认出来。”
  阿箬心道,当年洛芯与谢运早早成亲,林念箐还小,谢随也还小,他或许记得那时谢随的长相,但此时的谢随站在他面前,他必然认不出了。
  她没想到洛家和谢家居然还有这一层关系在,这样看来,谢随的眼,清玉台上的慈恩圣女像,还有洛湘肩上的魂火,恐怕也是串联起来的因果关系,只要看破一点,真相便会被抽丝剥茧地带出来。
  天色已晚,阿箬将寒熄扶到床边后,自己便坐在了窗口看向远处红色围墙中的微光,那一点点如繁星坠入的是从傍晚开始便连续不断的祈福香火,没多久便会有人去一趟。
  城中处处都有铜镜,便是到了晚间也不显得有多暗,镜面上倒映着烛火的微光,投射于远处的朱红小门之上。
  时间过去,红色围墙中的火光也暗淡了许多,阿箬有些瞌睡,打了个哈欠正欲转身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才要关窗,便听到了街头传来了焦急的声音。几把火把照亮了黑夜,匆匆穿过街巷,敲响了几家大门。
  “李大夫!快醒醒,别睡了!”
  “张大夫,麻烦您老收拾一下,与我去一趟谢府,我们家大夫人的身体不大好了!”
  “许大夫,许大夫!快,快随我去谢府,这些东西我来帮您提着,麻烦您脚步快些!”
  一声声焦急的声音从云城几方传来,在这寂静的夜里尤为突兀,不仅阿箬听见了,就是住在那几个大夫附近的街民也听到了动静,匆匆跑出来问了两句话。
  “发生什么事儿了?”一个男人见着谢家的人拉着张大夫匆匆离开,便问了一句。
  张大夫家的妇人唉叹一声:“那谢二公子真是个讨债鬼!他今日肯定是又在说什么胡话,将谢家大夫人气到哪儿了。大夫人心善贤惠,待他又好,真不知他是如何想的,非要与人拼死拼活,这是做的什么孽啊!”
  “唉,我猜也是他惹得祸。”男人啧嘴:“希望谢大夫人别出事,她可是真真的女菩萨。”
  谢家出事,动静闹得不小,阿箬一听谢家要满城找大夫,又想起了林念箐的身份,心思一动,连忙跑去床榻看寒熄睡了没。
  她小跑的动静不大,越过屏风瞧见侧躺在床上的寒熄,阿箬顿时屏住呼吸。
  他身披月霞,窗外铜镜上的光也有几缕随着风摇摆,落在了他的身上。寒熄闭上眼,卷翘的睫毛在眼下投了扇形的阴影,他五官深邃却因自身气质而柔和,像是一株清冷幽莲,孤立于俗世之外。
  阿箬以为他睡着了,不敢打扰,踮起脚尖往后退了两步。
  可神仙哪需要睡觉?在阿箬匆匆跑过来时,寒熄的睫毛便颤了颤,她又要退下,寒熄索性睁开了眼。
  除了力量被剥夺的特殊时刻,寒熄从未睡着过。
  躺在客栈床上的每一个夜晚,他都随时可以睁开眼睛去看看窗外的月亮,或者月光下蜷缩成一团熟睡的少女。
  阿箬乍一撞入寒熄的眼眸,顿时懊恼:“我将您吵醒了?”
  寒熄眨了眨眼,朝阿箬浅浅一笑。
  阿箬问道:“您还困吗?”
  寒熄仍是笑着,却在下一刻撑着手肘坐起来,一头乌发披肩,银簪微斜,他看着阿箬,等她接下来的话。
  “既然不困,那便随我去一趟谢府吧。”阿箬抿嘴笑了一下,她正准备去牵寒熄的手,往前走了两步,却见寒熄突然离开床榻,朝她这边走来。
  阿箬顿时停住脚步,睁圆了双眼,愣愣地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高大身影,直至寒熄站定于她的面前,阿箬才猛地吸一口气。
  不是她过去牵他,而是他主动走来。
  下一瞬,手指触碰到的温度更叫阿箬震惊无措。
  她惊诧地低头,看见寒熄牵住了她的手。
  寒熄的拇指如白天那般,不轻不重地碾擦过她的手背,带动一股酥麻的触觉,软了阿箬浑身的骨头。
  第44章 浊玉台:十
  阿箬觉得, 寒熄与之前相比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说不上来。
  他还是安静的, 眉宇间冷清, 唇角若有似无的浅笑,在看向阿箬时的眼神没有丝毫更改。可他自入了云城后,说出的话, 还有做出的事, 都让阿箬震惊, 她知道他在慢慢好转。
  寒熄在学习,凭着自己的意愿,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说自己想说的话, 仅此而已。
  因主动走向阿箬,主动去牵她,阿箬的脸上与眼神中的惊喜藏都藏不住, 一双鹿眸亮晶晶地望着他,满眼都是他的身影, 甚至眼眶有些泛出泪花, 就连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几分。
  有那么一瞬,寒熄将眼前的人与过去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很久很久以前, 阿箬便是用这般眼神看着他的。那时寒熄倚于高处, 阿箬面对他也总这般仰望, 那双鹿眸不论在白天经历过多少灰暗与挫折, 只要是投向他的那一瞬间, 必然霎时明亮, 盛满了希望的光。
  阿箬这般模样,很吸引人。
  诸神道人可怕,因人心易改,复杂难测。即便他们身入凡尘,以自身吞并灾厄,解救苍生,解救数万万凡人,也不要去接触凡人。
  寒熄便是如此,入凡后设下结界,他不见人,人也不见他,可意外便在那一夜降临,手捧箬竹根的少女一边抬头看着月亮,一边奔走在枯败的林中。
  她瘦小,浑身透着脆弱,仿佛一阵风便能刮跑。
  寒熄见识过凡人的痛苦,尤其是经历了几十年灾荒饥饿中的凡人,他们只有简单的几张脸,不是灰败的苦苦挣扎,便是贪婪的无惧无畏,少有的色彩为怜悯、天真、和希望。
  这三种色彩,在阿箬的脸上都有。许是她身边的人将她护得太好,所以那双鹿眼中才显出了不染纤尘的纯澈来,她会为他人的喜而喜,为他人的悲而悲,她能轻易信任一个才见面的人,又不会简单愚蠢地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许是这些有别于苦难中人才会有的色彩,让染了泥巴的一张小脸看上去显得特别了许多。
  寒熄最初被阿箬吸引,便是因为她这一记朝他望过来的眼神,那是凡人瞥见神明毫不掩饰的仰慕与惊艳。他意外她居然会闯入他的结界,也有些庆幸他第一次面对的凡人,是个可爱的女孩子。
  结界为灵所设,灵存于自然之中,一阵风、一场雨、一束光,都可能短暂地破坏灵力场,致使结界的不稳定,但那些不稳定微乎其微,便是这世间最厉害的控灵之术,也未必能找到结界中因自然而更改的瞬息万变的裂痕。
  那么刚好,阿箬正闯入其中,是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亦可称之为缘分。
  彼时的少女与此时的少女两相重叠,落在寒熄的眼里,熟悉万分。
  他动了动手指,指尖碰到了少女柔软的皮肤,阿箬在他手指颤动的那一瞬间,便激动地回握了他。
  她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那双眼的眼神很丰富,寒熄暂且看不懂其中深藏的浓烈感情,他只看见阿箬张了张嘴,没将她表现出来的激动脱口而出。
  阿箬道:“我们走。”
  走便走吧。
  寒熄想,反正去哪儿于他而言都无所谓,牵到阿箬便好了。
  阿箬原先的设想,是让林念箐明日带着她去一趟洛府,见到洛湘后,再问清楚洛家人关于清玉台的事。今夜之事发生得突然,也蹊跷,给阿箬开了一条捷径。
  她牵着寒熄的手,一路下了客栈二楼,客栈掌柜的也被城内的动静惊醒,他们都很担忧谢大夫人的情况,这条街上的大夫也被请走了。
  阿箬匆匆去找林念箐,她敲响了林念箐的房门,林念箐因担心洛家正无法入眠,一听谢家的大夫人得了急病,立刻披上外衣便要和阿箬一道走。
  谢运是谢家长子,而洛芯嫁入谢家,这些人口中的谢大夫人应当便是洛芯了。怎么说洛芯也是林念箐的表姐,虽多年未见,可血缘关系在这儿,他又是大夫,想入谢府救人应当不是难事。
  掌柜的知道林念箐是要去谢家,他还生怕这几人不认识路,差了小二领着三人一道过去。
  深夜路黑,白日下过雨,今晚又无月,唯有跑在前头的小二手中提着的灯笼才有点儿昏暗光芒照明。
  小二道:“大夫人温柔善良,是咱们城里的活菩萨,当年若不是有她,我们云城便要出大麻烦了,可偏偏谢二爷不领情,还总说些疯话,唉……谢二爷自从眼盲了之后,心也跟着盲了。”
  林念箐扶着药箱,因看不清路,只能盯着那盏提灯跟着跑。
  他问:“谢二爷为何与芯……为何与大夫人不和?”
  林念箐差点儿脱口而出芯儿姐,但一想到洛芯早已成亲,他们也多年未见,还是不要叫得太亲近,以免给她带来麻烦。
  小二便说:“他呀,他……唉,他那恶心事,谁愿意说呢。总之他心术不正,曾觊觎长嫂,还差点儿干出了不要脸的事来,谢大爷没要他的命,也算是对得起兄弟情谊了。”
  “啊!”林念箐闻言,脚下绊住,他摔在地上弄脏了衣裳,匆匆爬起来后心跳仍未平息。小二这话信息惊人,林念箐着实想不到当年遇见颇有文采的谢二公子,竟然是个衣冠禽、兽。
  夜深路难行,小二说完那些话后便似碰到了什么禁忌,与先前掌柜的一般,再不肯开口谈谢家的事儿了。
  阿箬与林念箐到达谢府门前,还有几个大夫在谢府家丁指引下入了谢府,可见谢家当真很看重这位大夫人,她也的确受人尊敬,否则大半夜,若非必死之症,何须将这么多大夫找来?
  走去谢家大门前,阿箬先从怀中掏出了那张狐脸面具,捧起转身面对寒熄。
  寒熄见她拿出面具,略微疑惑地歪了一下头,阿箬抿嘴,有些为难道:“我方才瞧见了,府中女子多,您、您最好还是戴上吧。”
  寒熄不太能理解她这话中的意思。
  谢府女子多,与他戴面具有何干系?况且……
  寒熄弯腰,面对阿箬,桃花眼微眯:“阿箬,看。”
  阿箬的脸骤然红了起来,她屏住呼吸,咬着下唇疼到让自己清醒,也将嘴唇咬得通红泛肿。
  是她说,想看寒熄,才摘了寒熄的面具的。
  阿箬顿时明白了寒熄话中的意思,他是以为她不想看他的脸了?
  怎么可能……瞧上一辈子,生生世世,寒熄这张脸阿箬也永远都不会看厌,不舍得挪开视线的。
  “我们回去再摘,回去……再看。”她像是哄孩子的口气,哄着寒熄。
  神明大人不懂她的用意,所以显出了些许不悦,他之前分明很喜欢这张面具,现下戴上又有些勉为其难了。这回戴好,寒熄没再伸手去碰,反倒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一下阿箬的额头。
  阿箬跟着那一戳,点了点头,便见寒熄翻手掌心落在她的面前,阿箬心领神会,试探地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上面。大掌握住了小手,两道体温相融,似是与之前牵手一样,可又多了些不一样的感受。
  阿箬抬眸看他好几眼,看不见寒熄的眼眸,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但她能看清狐脸面具上的花纹,她知道寒熄在看她。
  小二将三人引到了谢府门前,他与谢家家丁说这三人都是住在客栈里外来的大夫,据说医术了得,希望他们能让林大夫进府,给大夫人看病。
  谢家上下都极为担心谢大夫人的病情,自然不敢耽搁,差了一人将他们三人领进了谢府。
  阿箬在入谢府之前,忽而察觉到了一丝熟悉的阴气,她朝谢府左侧石狮子投下阴影的黑暗中瞥去。夜太深、太黑了,谢府门前也没点灯,提灯的家丁已经入了宅院,门前的石狮子有半边隐入了彻底的黑暗,黑暗里,两团幽蓝的鬼火正在轻轻跳跃。
  林念箐走远了,阿箬微一垂眸,也跟着他走进去。
  谢府是官宦人家,院内设计的亭台楼阁都极为讲究,云城自跨入城门开始,处处明显或暗藏了许多阵法,家家户户飞檐上挂着的铜镜亦有考究,到了谢府更甚,各种阵法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府宅院落包裹住。
  阿箬往前走了两步,她跟上谢家家丁,问:“府上可是住着玄术大师?”
  那家丁一怔,有些惊愣地朝阿箬看来:“没想到姑娘你年纪轻轻,眼神倒是毒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