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华_分卷阅读_176
  杜太监立刻捧上一只扁匣,皇帝接过来亲手递给沈数:“现在可以去了。就说是朕赏的。”
  沈数打开匣子,里头搁着一根青玉笄。看玉质并不起眼,然而淡青的颜色上却有几块枣红沁色,仿佛组成了一朵桃花。沈数细细一瞧,就见玉笄上有细如牛毛的裂纹,顿时吃了一惊:“这是——古玉?”
  皇帝微微一笑:“大约是汉代的东西吧。沁色倒还不错。”玉在地下呆得久了,会有各种沁色,这支玉笄玉质不算太好,只是这沁色合他的意。
  沈数捧着匣子俯身行礼:“臣弟谢皇上恩赏。”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你回去吧。”这支笄在他手里已经很多年了,原本是想给那个喜欢桃花的女子,在册封为后的时候戴上的,然而已经再也用不上了。
  这时候蒋家已经迎来了皇后的赏赐。蒋锡铁青着一张脸,简直连面前的内侍都不想应付。什么赏赐,那来传赏的宫人硬要看看桃华跪出的伤,分明是来看好戏的。
  “姑娘请留步。”宫人看过了,心满意足地告辞出来,“皇后娘娘知道姑娘学规矩极勤勉的,心中甚慰。那些药材都是好的,其中的五灵脂更是御药房特选,姑娘可千万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苦心,若用完了只管说,娘娘定会再赏的。”
  “多谢姑姑走一趟。”桃华一听就明白了,只觉得好笑,“烦请代我谢过娘娘厚爱。娘娘素来德范后宫,能得娘娘一句赞赏,日后我也好出去说嘴。”以为送个五灵脂来就能恶心到她?真是笑话,学中医的人,怎么会被这个恶心到。倒是今天这宫女来得不错,好叫外头人都知道,皇后对她学规矩的态度很满意,那么以后再有什么事,就连太后都不好批评她不上心了。
  宫女没听出桃华话里的意思,只觉得“德范后宫”四个字有点不对味儿。这句话用来夸奖皇后当然是好的,可是她这位主子已经搞得后宫十年无子,跟一个德字仿佛怎么都挂不大上边的。
  然而虽然觉得不对味儿,宫女也不能说皇后娘娘不是德范后宫。她看了桃华两眼,只见这位蒋家姑娘瞧着仿佛瘦了些儿,脸色也憔悴了一点儿,不过眼眸还是亮晶晶的,笑容也十分灿烂,竟瞧不出她说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只得胡乱点点头,上马车走了。
  桃华瞧着人走了,便转头对海姑姑一笑:“果然姑姑教导得好,连皇后娘娘都夸我勤勉了。”
  海姑姑嘴角抽了抽。她才不信这鬼精的蒋家姑娘看不出皇后是什么意思,不过心里明白还说出这话,看来是被自己折腾得够呛,要服软了?
  她心里琢磨着,脸上却板起来道:“姑娘可不能懈怠。皇后娘娘都如此关切,姑娘得更加勤勉才是。”
  话说她来了蒋家之后,吃穿都是好的,还单独拨了个小丫鬟伺候。蒋氏除了头一天倔强了些之外,这几天都是老老实实的。既然如此,若是蒋家识相些,送些金银之物,她便放宽松些?横竖皇后也来看过了,折腾成这样,也能向太后交差了吧?
  海姑姑正想着,桃华脚下忽然一个踉跄。因为平日学规矩的时候都不许有丫鬟伺候,所以这会儿旁边当然也没有人扶着,桃华就直接扑到了海姑姑身上。
  这一扑力量并不很大,但无巧不巧的,桃华身上戴着的那串极长的木珠链末端的一颗串珠,正好硌在了海姑姑腹部侧面。
  这木珠链还是海姑姑特意弄来叫桃华戴上的。她说宫里最要紧的是每年初一的朝拜,到时候内外命妇均要侵早入宫,穿戴全套的诰命服饰,跪拜行礼。
  这可是一项体力工程。命妇们的服饰全套搞起来颇有些份量,尤其桃华是一品的郡王正妃,单是头冠就有几斤重,身上的衣裳也是绣金镶珠,还有厚厚的云肩,折腾一上午很得有点体力。
  桃华现在当然还没有这些服饰,但这不妨碍海姑姑让她及早练起来。为了增加份量,她特地将蒋家串帘子的木珠都收了来,编成一长串全挂在桃华脖子上。因为木珠数量不够,还弄了些不规则形状的木块来。现在这珠链末端的东西说是串珠,其实是一块一头圆一头尖的坠子。桃华这一扑,这坠子的尖端就顶到了海姑姑身上。
  海姑姑只觉得一阵酸痛。这感觉十分尖锐,然而却很短暂,桃华一站直了身体,这痛感也就消散得差不多了。她疑惑地拿手按了按,却只感觉到一点钝钝的痛,仿佛并没有受伤。
  “冲撞姑姑了。”桃华站直身子,像是完全不知道那木珠硌到了海姑姑一般,笑吟吟地替海姑姑扯了扯衣襟,“腿有些软,没站稳。”
  海姑姑觉得这就是一种示弱,心里权衡了一下太后与金银之间的份量,还是放软了一点语气:“学规矩是累些,姑娘再坚持坚持。”没见着真金白银的时候,她还不能撒手,不过可以给蒋家一个小小的暗示,“从前在宫里,奴婢不是说大话,有那等懂事的小宫女,捧着银子求上头的姑姑教规矩,就为着在主子面前不失了礼。姑娘自然与那等人不同,可学好了规矩,却也是一生受益。”
  宫女们规定是到三十岁可以出宫回家,然而从十几岁入宫到三十岁出宫,许多人都已经找不到自己的家了。就算是能回家的,三十岁的女人还能做什么呢?就是嫁人都只能做继室了。更不必说她们跟外头的世界已经隔离得太久,很有些难以适应。
  因此,宫人们喜欢金银,将来出宫若是手里有些银钱,日子也好过些。即使你不出宫,手里有银子也是好的。
  海姑姑在寿仙宫里并不是什么极有脸的人物,当年不出宫也是因为家里父母都故去了,并不想去哥嫂手里过日子。然而将来年纪大了,不能伺候主子了,或者伺候的主子故去,也终究是要自己找个归宿的,这自然就需要银钱。
  她这次办好差事,太后或许会赏她点什么,但应该也不会太多。倒是蒋家应该可以多出些金银的。若是蒋家识相,拿出来的东西够丰厚,那她也没必要狠狠折腾蒋氏,只要能回去跟太后交差就行了。
  海姑姑正想着,忽然觉得小腹一阵微微的疼,接着腹中便小小地咕噜了一声,涌上一股子便意来。
  “姑娘回院里去吧。”宫里的宫人们,就算三急之时也要保持步态,海姑姑自然也受过这样的训练。可是这次便意来得如此之急,她开始还能自若地走,到了后头就急如星火,一进桃华的院子便直奔房里去了。
  薄荷莫名其妙地道:“这是怎么了?”
  桃华意味深长地一笑:“人有三急啊……”
  ☆、第136章 相会
  人有三急,但海姑姑这一急就急了三天,时间委实是有点长了。
  第一天她内急了两回,到晚上就不大敢动油荤,只捡清粥小菜用了些。
  第二天她内急了五回,每次给桃华教导规矩用不了一个时辰就开始不适,最终只能去马桶上坐一坐。上午还好,下午便有些顶不住,只觉得两条腿似乎都是软的,实在没了精力去折腾桃华,最终只能交待桃华去背她之前写下的那些宫中禁条。
  这一日她的饮食就全转了清淡,伺候她的小丫鬟端饭菜过来的时候极贴心地告诉她:这些菜连荤油都没有用,全是素油,也是养脾胃的山药小米粥。并问她要不要桃华给诊诊脉?
  海姑姑当然不敢用。皇后刚来看过,她就病了,怎么想怎么都不对劲,定然是蒋家人动了手脚。她甚至用头上的银簪将饭菜悄悄都试过一遍,结果当然是没有毒。然而她已经不敢随便吃了,最终只是喝了几口粥,吃了一个白馒头而已。
  老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海姑姑一连两天只吃素不沾荤,还只敢吃几口,再加上仍旧腹泻,自然是很快就顶不住了。到第三天,她连起床去教导桃华的力气都快没了,不得不请蒋家人给她往宫里去传话——她不敢用蒋家人,也不敢用蒋家请来的郎中,只盼着宫里太后知道了,能给她派个太医来。
  桃华笑吟吟地听了她的话,吩咐人去往宫里传话,然后体贴地道:“太医怕一时也来不了,我出去寻一寻,有擅治肠胃的郎中先请一个来给姑姑诊诊脉。”
  海姑姑想拒绝,桃华已经转身出去了。她当然没去请什么郎中,而是让三七驾车,直接去了春华轩。
  于铤就在春华轩后堂的一间房间里。当初他就是从这里被抬出去的,没人想得到他现在居然还在这里。桃华进去的时候他恹恹地坐在窗下,对着外头阳光明媚的小院出神。
  “这几天觉得怎么样?”桃华像从前在医院查房的时候对待病人一样自然地问。
  于铤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桃华也不在意,走到他对面,把脉枕摆好:“让我诊诊脉。”沈数安排了人专门照顾他,平日里他的饮食起居早就整理好等着桃华来看了,所以他说不说话都不妨碍。
  于铤不动。桃华笑笑,示意旁边的人过来把他的手搁到脉枕上。于铤现在是处于心理低潮期,他既被家族抛弃的事实打击,又被那种根深蒂固的对家族的忠诚所禁锢,陷在一种痛苦的心理冲突里出不来,结果就是对一切都摆出一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架式,只等着别人来对他的人生做一个处置——说白了,他在提前装死。
  对这样的人,老实说桃华也没有什么办法,她学的是中医,不是心理学。于铤现在这种情况,其实最需要一个心理医生,可惜这个世界没有。
  “脉象不错,药可以不用吃了,我换一个药膳的方子,每日一次,吃一个月即可。”因为之前必须让于铤的脉象显示出肠胃损伤的样子来瞒过太医,所以桃华给于铤吃的那种药多少还是有些刺激性的,加上之前于铤那次大醉也伤身,所以他现在肠胃的确有些脆弱,需要仔细调养。
  桃华低头去写药膳方子,于铤木然看着,忽然冷冷地道:“你为何要救我?”
  “因为怕你死了我说不清楚啊。”桃华轻松地回答,头也不抬地继续写。
  于铤冷笑了一声:“那现在已经与你无关了,你又何必再来。”他可没忘记在猎场的时候,他曾经对桃华的挑衅。按理说,现在这个女子应该是很愿意看他的笑话才对。
  这次桃华放下了笔,郑重地抬起头来看着他:“你是因为不愿意杀良冒功才跑回京城的,就凭这一点,我愿意给你尽心诊治。”
  于铤怔了一下,抿抿嘴唇才冷笑道:“是因为要留着我作证吧?”
  桃华摇摇头:“你就算永远不开口,王爷也会保你一条命的。”
  于铤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怎么保?一辈子把我关在这里?”
  桃华反问:“那你想做什么?回家?要知道,如果再有人给你下断肠草,我未必能救得回来。”
  于铤也很明白自己根本不可能再回家了。之前在宫中,他已经看到了药碗里下的金刚石粉末。每次就那么一点点,但是这些粉末会粘在他的肠胃之中,用不了几次就会将肠胃慢慢磨穿,让他痛苦地死去。于家,已经将他视为危险,必欲除之而后快了。
  “我也姓于。”于铤挣扎着说了一句。一旦于家倒了,连他的父母都要被株连,他死后如何去地下见于家列祖列宗?
  “大义灭亲,其是之谓乎?”沈数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穿一身暗蓝色长衫,头发用白玉簪挽起来,长身玉立,站在那里如同山峰一般挺拔,“你也是读过书的人,没有读过这一句?”
  这句话出自《左传》,于铤当然读过。他挣扎着艰难地道:“子曰,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这就是所谓的亲亲相隐。在春秋战国时期提出,又在三国两晋南北朝得到了进一步确认,此刻于铤用《论语》来辩驳左传,也算是恰到好处。
  沈数眉毛一扬:“《永徽律疏》读过吗?”
  《永徽律疏》就是《唐律》,其中对于亲亲相隐有明确的规定:凡谋反、谋大逆、谋判,以及某些重罪,并不适用于亲亲相隐。
  “于家延误山东上报灾情的奏折,致使民怨沸腾酿成人祸。又假托红莲教之名,将灾民诬为暴民,大肆杀戮,血流千里,仍上报为功。且声称红莲教散播今上登基之谣言,是为谋反,如今红莲教为子虚乌有,那么散播谣言是为谋反,究竟说的是谁呢?”
  于铤冷汗涔涔而下。于阁老正是抓住红莲教散播关于皇帝的谣言才将他们打为反贼的,也就是说散播谣言的就是反贼。那么现在这谣言不是红莲教传出来的,则按照这个逻辑,假冒红莲教来传播这个谣言的人,才是真正的反贼!
  桃华不由自主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沈数。原以为沈数是个武人,没想到说起话来也是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
  沈数感觉到她的目光,侧过头来,在于铤看不到的角度冲桃华眨了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