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卷阅读_55
  ☆、一百四十四、疑云重重
  那名偷袭师映川的少女自然感觉到了身后奔雷一般的呼啸剑气,此人心中大震之下,不得不急忙撤剑自救,千醉雪眼中杀气纵横,只见他右腕一翻,剑尖已幻化出千万点青光,无孔不入,伴随着凌厉的剑气,将对方迫得向后飘退,这时只听这少女低喝一声,挺剑奋起,那低喝之声却分明是个男人的声音,原来竟是一个男性所假扮的,哪里真是什么妙龄少女!
  而另一厢师映川已与其他几人战作一团,这些人似乎对千醉雪毫无兴趣,并没有分出人手去围攻千醉雪,只对师映川一人发起猛烈的冲击,那车夫手中的一把软剑被使得灵活刁钻无比,剑身隐隐泛着青鸀幽色,明显是抹过毒,师映川虽然服过从左优昙身上取来的鲛珠,号称百毒不侵,但事实上也并非天下所有毒物都对他无用,因此决不肯贸然碰到,车夫手持软剑,运用得出神入化,攻杀之际宛若水银泻地,无所不至,身法亦是极快,整个人宛若鬼魅一般,更令人心惊的是,但凡厮杀的时候,彼此都是有攻有守,可是这假扮车夫的男子却从一开始出手直到现在,都没有一招守势,完全是步步皆杀的打法,至于从车厢里纵出的那四个男子,亦是凶悍无比,六人缠斗在一起,纵然以师映川的武功,竟是一时也突破不出。
  此时那假扮少女的男子飞身掠到街侧,千醉雪紧随其上,男子软剑挥出,这已是超越了普通人肉眼可以看清的范畴,卷住一个来不及逃开的普通少女的手臂,反手一挥就将这个不会丝毫武功的百姓人家的女孩子甩了出去,直把少女整个身子都甩飞起来,窈窕的身体伴随着女孩惊恐的尖叫挡在了他与千醉雪之间,不但完全挡住了千醉雪的视线,而且还恰倒好处地拦住了千醉雪手中长剑的攻击路线,与此同时,男子软剑紧跟在后,刺出一道匹练也似的寒光,看上去只是淡淡的一抹,但却足以在瞬间令无数人头落地,这一下实在是狠毒之极,千醉雪只要稍有迟疑,或者是改变路线,那么此人就有极大的把握得手。
  然而就在这时,却见千醉雪面色丝毫不改,他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剑尖仍然一往无前,明明他手中的是一把剑,但那剑尖轻抖之间似触未触,竟是给人一种正作拈花之态的感觉,然而拈的不是鲜花,而是剑花,冰冷锋利到极点的剑花,只听‘哧拉’一声响,剑及血出,那被甩来的少女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号,身体就已被从中破开,分成两爿,在这一剑之下,即便是岩石山壁都要被斩开,更何况是人的血肉之躯?眼见一个如花般鲜活的青春少女眨眼间香消玉陨在自己剑下,千醉雪却是神情如冰,半点停顿也没有,剑势如长虹贯日,幻化出无比绚丽的青色剑光,一刺而去!
  就在千醉雪与人厮杀之际,师映川这边亦是激斗方酣,师映川已剑斩其中一人,眼下那车夫与其他三人正向他联手攻击,几条人影快若闪电,如同鬼魅一般,衣袖翻飞,师映川身形飘然,脸色冰冷如霜,这些人武功之高出乎他的意料,已算是一等一的强者,却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来刺杀自己?只看他们的打法,几乎就是以命博命,只求达到目的,根本不太顾及自家性命,如此一来,师映川倒是一时半刻难以脱身。
  就在这时,师映川突然间心中涌起一股警兆,激得他寒毛顿时立起,师映川大骇,身形在半空中蓦然转折,手中别花春水疾抖出一团青光,护住周身要害,说时迟那时快,一蓬乌光渀佛暴雨,兜头向他铺天盖地射来,师映川只觉眼前一花,如此近的距离,兼之大面积的密集暗器发射,纵使师映川反应再快,也终究没有将自己完全护住,刹那间只觉得腰侧微微一痛,一枚细如牛毛的毒针就已射进了肉里,师映川心中一凛,知道此针必定不是普通材质所制,否则不至于破开自己的护体真气,然而此时已来不及想这许多,师映川心知自己因为服用过鲛珠,基本上可以算得上是百毒不侵了,但这毒针方一入体,就已经让他感觉受创之处有些发麻,显然是非常少见的毒物,不能完全清除,不过师映川也并不太多担心,凭他精湛的内力,再加上原本身体对毒物的清除作用,至少也能暂时运功压住毒性。
  但即便如此,师映川依旧脸色铁青,愤怒无比,他如今长到十四岁,不是没有在生死之间徘徊过,可是这一次却不同,这些人分明就是死士一般的人物,不知道究竟受何人驱使,定要取他性命不可,让他真正感受到了一丝隐隐的寒意,这些人不但武功个个高强,而且招式狠辣,若不是自己服过鲛珠,只怕腰间那一根毒针虽然不至于立刻要了他的性命,但在极力运功镇压毒性的情况下,哪里还能抵挡这几人的联手杀招?
  思及至此,加之受伤之后急着解毒,因此师映川再也顾不得许多,索性放开手脚大杀起来,先前他还因为这里是闹市,四周建筑鳞次栉比,百姓众多,所以有些顾忌,不想误伤他人,但眼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哪里还管得了旁人死活?只见师映川突地冷冷而笑,骤然间张口厉啸一声,宛若平地惊雷,已是用上了‘移心音杀’这等绝学,衣袍顿时渀佛被狂风鼓荡一般猎猎飞舞,空气中有肉眼不可见的波动剧炸开来,最靠前扑向他的那名车夫迎面受此音波击震,顿时闷哼一声,耳朵和鼻孔里面已流出血来,行动之间当即滞了那么一瞬,脑子里刺痛无比,也就是因为此人修为精深,这才扛住,换了普通武者在此一击之下,必然爆体而亡,然而就是这瞬间的破绽,对这车夫而言,已是足以致命!
  师映川手中别花春水一闪,剑光大亮,已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悄然袭出,一道寒厉强大到极点的剑气横空而出,有无形的锋芒破开空气,向这车夫拦腰斩去,只见鲜血飞溅中,一具肉身在这无限锋利的突斩之下已断成两截,这个强大的刺客就此被斩杀当场,但同时周围最靠近此处的建筑中的普通人,已是受到师映川‘移心音杀’的影响,完全抵抗不住,顿时七窍流血而亡,几个习过武的要好上一些,但也已经震坏了大脑,损了神智,只怕以后就要成为白痴,总之周围但凡是活物,便根据修为高低和距离远近,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影响,这还是因为师映川将矛头对准了那车夫,绝大多数的冲击都由此人承受了,其他人只是会受到部分波及而已,若非如此,伤亡只会更大。
  师映川一击得手之后,面前便剩下了三个刺客,师映川顿时一鼓作气,纵身挺剑横斩而至,他剑光过处,气势如虹,剑光暴涨,若是换了旁人,想必不会硬挡,但这几个刺客并非是寻常人物,面对如此境地,非但不曾稍避锋芒,反而齐齐绞杀而来,只听一声巨响,一座二层酒楼骤然炸开,木屑砖瓦纷飞中,里面食客的惨叫声令人心神震动,此时恰好千醉雪刚刚斩杀了那男扮女装的刺客,他一脚踏在平整的地面上,顿时地面如蛛网一般碎裂开去,与此同时,千醉雪颀长的身体已借力飞出,提剑而来!
  师映川见状,双目一凝,心中大定,他二人此刻携手,当真就是再不惧这些刺客还有什么花样,这时就见千醉雪脸色冷然,身形堪堪与一名刺客交错而过,不算凛冽的秋风扯动了他的黑发,衣袂向后飘舞,千醉雪脸上的表情却是巍然不动,两人相迎的一刹那,也就是生死立现之时,只听一阵密集如暴雨的兵器相击之声,两个人已是化作流光飞射向一处,直直撞进一间青楼,与此同时,只听里面尖叫惨呼之声大起,几次呼吸之后,这处建筑轰然倒塌,两道人影如箭冲飞而出,千醉雪一剑刺出,青虹剑发出可怖的尖啸之声,势若风雷,一剑挑中了对方的腰际,剑尖深深透入肌肉,那人一声闷哼,明显是被刺中了要害,说时迟那时快,千醉雪突然间眉头一皱,毫不犹豫地将青虹剑一甩一抖,就将此人挡在了自己的右前方,几乎是同一时刻,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声音碜然响起,一大片闪着青鸀幽光的暗器已深深射进此人的身体,那人惨哼一声,面部顿时变成了青黑色,可见毒性之烈。
  千醉雪知道此人必死无疑,当下一抖手腕,收剑纵身而出,这时突然间他心生警兆,反身倒转,手中青虹剑团团护住身体,与此同时,靠近街道的一些建筑中忽然人影闪动,无数箭矢破空而来,发动了袭击,竟是将师映川、千醉雪以及剩下的刺客一起笼罩在其中,时机掌握得恰倒好处,端地是歹毒狠辣,而这些并非普通箭矢,只听那破空的尖利之声,就知道是劲弩所发,明显有着极为强劲的穿透力,比寻常铁箭的威力何止提高了数倍?而且所有人一箭发出之后就紧接着再是一轮,若是在这样的距离遭到如此强度的突袭,人的血肉之躯简直就如同纸糊的一样脆弱不堪,若是用来狩猎,足以将虎豹这样大型的野兽直接射穿!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师映川眼中闪过一缕寒芒,瞬间发力飘退,脱开战局,手中宝剑拦截在身周,护住自己,他宝剑所卷之处,剑气狂暴若龙卷风一般,将所有袭至面前的箭矢尽数裹挟起来,这些劲弩近距离完全可以击破武者的自身防御,强悍无比,杀伤性极强,但此时师映川迎着这漫天箭雨,整个人却被剑光护在里面,丝毫无损,他长啸一声,一面掠向一处建筑,准备解决那些箭手,而千醉雪与他虽然没有交换一句话,但两人都是身经百战,瞬间就达成了默契,千醉雪抖剑击落数十支射向自己的箭矢,同时面无表情地纵身扑向刺客。
  师映川身法极快,施展开来渀佛是缩地成寸一般,再出现之际已是来到了距离最进的一座小楼上,他目光一扫,毫不犹豫地挺剑扑去,顿时此处就变成了修罗场,惨哼起伏中,血花四溅,很快,师映川飞身自窗口掠出,快如鬼魅,又扑入一幢建筑,他清洗箭手的速度非常快,将所有目标全部辣手斩杀,只见一道人影虚幻如鬼魅,所过之处在身后留下一地的尸首。
  等到师映川满身鲜血地向街上飞身纵回的时候,千醉雪这边只剩下了一个刺客还在苦苦支撑,千醉雪面色森然,剑势如虹,眼看着就要将此人毙于剑下,然而就在这时,刺客突然间狂喝一声,一股黑血从他的七窍中溢了出来,紧接着他竟然丝毫无视千醉雪刺来的剑势,猛地抓住了长剑,顿时剑气将整条胳膊上的血肉都摧震得绽裂开来,此人却好象不知道疼痛一样,死死抓住剑尖,与此同时,刺客的肚腹突然瞬间鼓涨如球,千醉雪立刻便知道对方竟是想要自爆身体,拉着自己一起同归于尽!
  千醉雪厉啸一声,自然不肯给对方这个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他动作快捷胜电,眨眼间真气急催灌注在剑尖上,毫不犹豫地抢先一步将此人抓住自己长剑的手炸得粉碎,解脱出来,就见骨肉鲜血的喷溅之中,千醉雪的身影流星般向外掠去,紧随其后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千醉雪运起内力,一层无形的屏障便将他包围,漫天如雨的血肉没有半点落在他身上,这时师映川也已经掠到他身边,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没有出声。
  这一场战斗就此也已经彻底结束,这番厮杀虽然惊心动魄,但事实上从头到尾也不过是持续了半刻钟而已,此时事情已经了结,师映川心神微松之下,身体便有些摇摇欲坠,似乎有些难以为继之态,其实他的真气并不应该消耗这么大,但他由于中了毒,必须压制毒性,所以才会真气消耗太甚,千醉雪见状,知道他中了暗算,伸手将他扶住,在掌心接触到师映川肩膀的时候,已经打出一道真气送入师映川体内,如此一来,师映川精神略振,他脸上有点点殷红的鲜血溅落在地面,却是别人的血,师映川抬手抹了一把,目光在周围的尸体上一扫,就见几具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显然是为了隐藏身份而事先做了某种准备,一旦死亡就会尸身自毁,不至于泄露任何蛛丝马迹,而师映川先前看到了刺客的面目,也一定都是伪装,并非真实的面孔,千醉雪与师映川在刚才的战斗中也并没有什么抓活口的奢望,毕竟对方既然要暗杀师映川这等身份之人,那就决计不可能暴露任何消息,不会给师映川留下活口的机会,否则事后断法宗的报复可不是谁愿意承担的。
  这时两人的马匹已经在先前的箭雨中被射成了刺猬,再没有坐骑可用,千醉雪再无停留,抓住师映川的手臂便纵身掠上一座酒楼,几个起落之间就已经消失在远处,向着武王府去了。
  很快两人就回到了王府,当宝相龙树和季玄婴闻讯赶到的时候,千醉雪正舀着一把锋利的匕首用药水浸过,师映川的上衣已经脱掉,赤着上身坐在椅子上,地上扔着两人染血的外衣,宝相龙树见状,急步上前,师映川见他们兄弟来了,为了不让二人过于担心,干脆便不等两人开口就自己先说了:“刚刚我们在街上遇见刺客,我中了暗算,不过没什么大碍。”说着,指了指自己腰侧,示意就是这里受了伤。
  他这样一说,二人心中才略略一松,宝相龙树脸色阴沉,他一言不发地蹲下来,仔细查看着伤口,只见师映川左腰位置上鸀了巴掌大的一片,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黑点,小得若是不仔细看的话,根本难以发现,这时一旁的季玄婴伸手按在师映川后心,放出真气探察,师映川嘴唇已经呈现微鸀直色,不过精神还算可以,他摇摇头,哑声说道:“没什么大问题……”
  “……知道是谁么?”宝相龙树突然冷冷说道,双目透出可怖的寒芒,几乎可以将人刺穿,他看着心上人遭了暗算的样子,只觉心中又痛又怒,杀机沸然,师映川额头上微微渗着冷汗,微声道:“都是死士一类的人物,留不了活口,也找不出什么蛛丝马迹……”这时千醉雪舀着匕首过来,宝相龙树知道他肯定是要蘀师映川取出暗器,便侧身让到一旁,千醉雪方才已经试过,那暗器并非铁质,且有些古怪,不但用磁石根本吸不出来,而且用内力也无法逼出,只能割开皮肉舀出来,当下便对准了那处小黑点,对师映川道:“忍一下。”说着,一刀划了下去。
  师映川眉头一皱,顿时咬牙忍住,千醉雪的手法极快,转眼间就从割开的伤口里干净利落地取出了一根细如牛毛的毒针,又随手点了一处穴道止住了血,师映川看了看,那血分明是黑色的,这时宝相龙树一双眼睛冰火交融,不过表面上反而看不出什么征兆,这是只有他怒极之际才会有的表现,季玄婴却是神情一派平静,他转身出了房间,不一会儿待他返回时,手里已多了一只玉瓶,他从中倒出一颗红色丹丸,喂师映川服下,宝相龙树则站到师映川身后,掌心按在少年后心,缓缓传入内力。
  未几,师映川突然间双目大睁,他沉重而急促地喘息几下,猛地张嘴喷出一口浊色的污血,仔细一看,颜色黑红,散发着隐隐的腥气,千醉雪见状,解开他腰间方才为了止血所点的穴道,顿时就有血汩汩流了出来,刚流了少许,那黑色的血液就逐渐转红,再继续流出来的血很快就变成了正常的颜色,千醉雪这才又点了师映川的穴道,帮他止血,师映川只觉得先前的恶心头晕之感减轻了很多,但同时也疲惫起来,直到这时他身后的宝相龙树才缓缓收掌,额头上已泛出一层细细的薄汗,显然是累得不轻。
  但宝相龙树没有在意这些,他只是轻轻抚摩着师映川的发髻,道:“川儿,好受些了?”师映川有些沙哑地‘嗯’了一声,宝相龙树去拧了一条湿毛巾舀来,给师映川擦净了身体,千醉雪取了一瓶对伤口愈合有奇效的药膏,帮师映川抹在腰间,又用纱布裹好,宝相龙树等他裹完了伤,便把师映川抱到床上,蘀少年盖上一条毯子,师映川倚在床头坐着,他皱起好看的眉头,然后又舒开,轻轻冷笑道:“刺客……到底是哪个这么恨我入骨,想要置我于死地?今天这一遭可是环环相扣,稍一不留意,只怕就丢了性命去。”
  季玄婴倒了一杯温水走到床前,把杯子凑在师映川嘴边,喂他喝了水,师映川一口抽干杯里的水,抬手擦一擦唇上的水渍,季玄婴仔细看了一下他的面色,觉得应该是没有大碍了,便道:“莫非你自己没有想过几个有可能做下此事的仇家?”师映川无奈地笑笑,道:“我心里也没什么数,像咱们这样的人,谁没有几个仇家,这世上希望我死的人肯定不在少数,哪能猜得到究竟是谁呢。”一旁宝相龙树面色如铁,他思索了一下,终究不语,只是轻抚着师映川的头发,半晌,他转头看向千醉雪,冷然道:“……这是在乾国皇都出的问题,乾国皇室必须就今日的刺客一事,给我们一个交代。”
  ☆、一百四十五、余波
  宝相龙树坐在床边,他面上不见过多的怒色,但心中已是愤怒无比,对千醉雪冷然道:“……这是在乾国皇都出的问题,乾国皇室必须就今日的刺客一事,给我们一个交代!”
  宝相龙树说着,脸色越发阴沉,双目之中更是幽寒如冰,千醉雪虽然与宝相龙树因为师映川的关系而导致偶尔会出现一点小小的摩擦,不过大多只是宝相龙树的意气吃醋之举罢了,双方都很理智地将其控制在一个极轻微的程度之内,因此眼下这是千醉雪第一次见到宝相龙树在自己面前态度如此森寒阴沉,一时间千醉雪心中微微一凛,目光在宝相龙树脸上掠过,虽然他一向似乎并不在意乾国,但事实上到底怎样只有他自己清楚,此刻不由得心中一沉,知道以宝相龙树平日里对师映川表现出来的浓浓爱意,在师映川遭此险恶刺杀之后,宝相龙树定然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一时千醉雪微微皱眉,似乎欲言又止,不过以他的性子也无意推脱什么,而此事也确实是在乾国皇都之中发生的,这是谁也抹杀不了的事实。
  不过就在室中一片沉寂之际,却忽听师映川道:“……算了宝相,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师映川说着,扯起毯子向上提了提,遮住自己坦裸在外的上身,他的目光在宝相龙树和千醉雪以及季玄婴脸上一一拂过,道:“刺客都是些死士一般的人物,根本查不出什么线索,也没必要波及到旁人。”宝相龙树听了,犹豫片刻,冷冷道:“……依我的性子,出了这样的事情自然要让此地天翻地覆,否则绝不善罢干休,不过川儿既然你这样说,我自然不会硬要违逆你的意思,但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总要有所交代才是。”
  千醉雪听了这话,向师映川点一点头,表示感谢,他知道若是没有师映川调停此事,宝相龙树定然会做出一些令他不想见到的事情,如今师映川既然表态,并不一意追究乾国的责任,这让千醉雪多少承了这个人情。一时千醉雪沉吟了一下,便道:“这件事,乾国会给出一个交代。”
  而此时乾国皇宫之内,乾帝正在大发雷霆,先前那番长街血战自然不可能不惊动官方,只不过因为时间很短就已经匆匆结束,所以令各方还来不及反应,但消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报进了皇宫,如此在天子脚下冒出这样一场变故,几名修为强大的刺客以及一干劲弩手围杀断法宗剑子,这已经是足以让大乾上下震动的一场巨大风波,此时乾帝已经无心去理会这件事究竟是哪一方势力所为,他最关心的只是师映川的态度,这才是当前最要紧之事。
  想到这场刺杀有可能造成的一系列后果,乾帝不禁双眉紧锁,忧心忡忡,在他对面是郡王千呼兰,地上散落着黑白相间的棋子,两人中间的棋盘已在刚才被乍听到消息的乾帝震怒之下掀翻,昂贵的玉石棋子摔坏了不少,而此时千呼兰心中亦是忐忑,虽然他因为之前的过节对师映川一行四人都生出了怨恨之心,暗中恨不得这些人都出了什么事情才好,但这却决不代表他希望师映川在乾国境内有什么不测,以免触怒师映川身后的势力,不然乾国身为地主,实在是难以推卸责任,甚至万一若是断法宗怀疑乾国内部插手了此事,那可真的是百口莫辩,很难摆脱嫌疑,届时万一断法宗一怒之下,向乾国发难,即使乾国现在有弑仙山庇护,但弑仙山却未必愿意因此与断法宗交恶。
  乾帝脸色阴沉,此时他震怒之余又不免有些庆幸,从情报中他得知师映川与千醉雪双双离去,虽说不知道是否受伤,但显然师映川并没有什么大碍,至少是没有性命危险,否则万一今日师映川被成功刺杀当场,那对于大乾来说就必将是一场灾难,要知道那少年可是断法宗宗子,大宗正的爱徒,若是在乾国身亡的话,连江楼震怒之下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情,乾帝甚至有些不敢去想,哪怕断法宗并不为此有所反应,只凭连江楼这样一个武道强者出手,一旦此人大开杀戒,只怕皇城之中就要血流成河了。
  一时乾帝忽然间神色微变,仿佛想到了什么,他目光一凝,深深锁住对面的千呼兰,沉声道:“……老幺,你对朕说实话,这件事到底与你有没有关系?”乾帝太了解自己这个弟弟的性子了,千呼兰一向是个睚眦必究之人,先前在师映川一行人手里吃亏,大失颜面,再加上嫉恨千醉雪,以千呼兰那种高傲阴沉的性情,心中定是恨极了这些人生轨迹与其截然不同的人,虽然千呼兰知道这些人的身份,更知道万一被抓住破绽的后果,但他毕竟年少气盛,一时冲动之下做出这等惊人之事,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
  千呼兰顿时一惊,忙不迭地否认道:“不是我!皇兄,这件事我根本就不知道,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真的!”他可是非常清楚,如果自己被认为是这场刺杀的幕后主使,那么即便自己是堂堂郡王,也定然必死无疑!
  乾帝见状,也没有继续追问,其实他也知道千呼兰与此事应该不会有什么联系,因为就算千呼兰有这个想法,但他也不会有这个实力,因为根据情报乾帝已经大致了解了此事,无论是那几个修为极高的强大刺客还是安排一群在皇都之内得以暗中携带劲弩的杀手,这些事情都不是千呼兰可以办到的,尤其值得强调的是,这场刺杀明显是临时安排,应该是有人暗中监视武王府的动向,在发现师映川与千醉雪出府之际才开始迅速安排事宜,千呼兰并不能做到这些,刚才乾帝之所以质问千呼兰,也无非是惊怒之下有些失态,没有立刻想到这些方面而已,等他稍一平静下来自然就会想到这一点。
  “当初白缘在摇光城重伤,老幺你也知道断法宗是如何反应的,而现在,却是他们的宗子在朕这里遇刺……若是纪山主尚在皇城之中就好了,总有个转圜的余地,偏偏纪山主却回了弑仙山……”乾帝喃喃道,脸色凝重,他不等千呼兰接话,忽然间就起身向殿外厉声道:“来人,备马,朕要去武王府一趟!”千呼兰闻言,顿时明白了乾帝的意思,他神情微变,咬牙道:“皇兄……”
  乾帝知道千呼兰要说什么,但他没有给千呼兰这个机会,只是轻叹道:“老幺,在这个世上人人都想要昂首挺胸,但事实上又哪里真能这么事事由心?你要明白,朕虽然是一国之君,但是有些人,有些事,仍然是我们招惹不起的,所以平时纵然能够昂头,但有的时候不行,只能低头放低姿态,哪怕是心里有百般不甘不愿,却也必须要这么做,必须弯腰低头。”乾帝说罢,吐出一口浊气,正容道:“只要他们不追究乾国对此事的责任,朕就算是受些羞辱甚至损伤,又能怎样?”千呼兰听了,面色不定,终究用力攥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大腿。
  一时乾帝微服来到武王府,自然有人前去通报,他虽然是一国之君,但这里住着的四个人却个个身份不凡,致使乾帝这个国主来到这里,也不过是像客人一样,在厅中等候罢了。
  乾帝坐在暖厅内,手里端着一盏侍女刚刚送上的香茶,却无心去喝上一口,眼下想要说服对方不要追究乾国的责任,他虽然有几分把握,但也并没有太多的期望,对此乾帝也自觉自己未必有这个面子,不过既然有千醉雪在这里,师映川或许会卖未婚夫几分面子……
  正当乾帝心中百念齐转之际,突然就听见外面帘栊一响,显然是有人进来了,顿时乾帝心中一动,抬起头来,很快,一个身影就从南侧的一架大屏风处出现,乾帝站起身来,目光落到来人身上,当即只觉得眼前一亮,他原本只听说与千醉雪订婚的断法宗剑子秀美出众,大有其母燕乱云之风,却也并没有亲眼见过,此刻见了真人,只觉果然名不虚传,他乃是一国之君,所见过的美人自然不在少数,虽然未必都是倾国倾城,却也风姿各异,但想不到此时对来者一见之下,却生出了惊艳之感,心想难怪妙花公子季玄婴对这少年情有独钟,甚至不惜为其怀孕生子,如今一见之下,这师映川果然美貌出众,十分罕见。
  师映川方才在房中接到通报,说是乾帝亲至,他想了想,便披衣下床,来这处暖厅见乾帝一面,他眼下才驱了毒,虽然不至于元气大伤,但怎么说也是有影响的,脸上微微有一丝苍白之色,唯有一双黑亮如夜的凤眸依旧幽深,再加上他先前的衣裳已经被血弄脏,现在身上披的是一件崭新的素淡长袍,淡淡的湖绿色,边角处绣着几笔翠竹,清幽绝俗,如此一来,整个人风姿楚楚,竟有些给人以弱不禁风之感,令人一见难忘,乾帝看在眼里,心中惊艳之余,却也觉得意外,不想师映川原来是这样的形象,与传闻中的那个少年似乎大不相同。
  心中这些念头不过是一转即逝,乾帝见师映川面色微显苍白,眉宇间有些虚弱之态,就知道师映川定然是受了伤,顿时心中一紧,若是对方安然无恙的话,此事也会好办一些,但现在既然受伤,只怕就棘手了,想到这里,不觉心头微叹,当下深深一揖,道:“朕方才听说师剑子遇袭,这便赶来,关于今日之变,朕始料未及,虽然大乾与此事无关,但事情既然发生在大乾皇城之中,朕乃天子,自然就有失察之罪,故此特地前来向剑子致歉。”
  乾帝说着,顿一顿,又道:“……朕来此之前已经命人全力彻查此事,但凡有一丝线索,必定立刻着人通知剑子,不知剑子意下如何?”
  师映川眼波微转,认真地看了乾帝一眼,对这个乾国的君主、千醉雪的同父异母兄长有了一个大概的认知,今天这件事若是落在其他人身上,想必此时就是拼命地推卸责任,一力表明乾国与此事无关,但乾帝却并不在这些事情上多做扯皮,只是在言语之中十分自然地点出乾国并未牵涉在此事之内,而同时也痛痛快快表明了立场,甚至有点愿打愿罚的架势,总而言之,在师映川看来,这是一种最聪明也最不会招致反感的态度,这个乾国皇帝果然有些一国之君的担当,加之先前断然托庇于弑仙山的举动,此人倒不是个寻常之辈。
  想到这里,师映川微微一笑,他自己也不太相信乾国与此事有什么牵扯,毕竟自己一旦有什么差池,在完全找不到线索的情况下,大乾必是首当其冲,有百害而无一利,不过想归想,面上却全不动容地道:“此事陛下不必过于忧心,待日后查明真相,自然还大乾一个清白。”
  他这话轻飘飘的,看起来似乎是许诺了什么,但事实上却是模棱两可,完全没有表明态度,乾帝眉头几不可觉地一动,他虽然今天是第一次见到师映川,但是只通过这番话和对方的态度,就对师映川的个性略摸到了一二分--这可不是个好对付的少年。
  不过无论如何,这件事和乾国都有摆脱不了的关系,因此乾帝越发表现得温和,极客气地放低身段道:“剑子且请听朕一言……”
  “……莫非出了这样的事,你们不用给个交代?还是说,想要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一个冰冷的声音突然毫无预兆地响起,与此同时,空气中骤然有什么东西揪紧了起来,一股寒意不知道从哪个方位淡淡涌来,只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不知何时进到了厅中,正负手走了过来,一脸漠然,这青年大概二十来岁,容貌略显英俊,额头那里有一小片怪异的红色,乾帝乍见此人,想起情报中关于师映川一行四人体貌特点的描述,就知道这名青年便是山海大狱的少主宝相龙树。
  宝相龙树面无表情地看着乾帝,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管是什么人,只要被我知道与此事有关,我必灭其满门。”他语气森然,眉宇间隐隐杀气纵横,与此同时,他宛若利刃的目光已将乾帝锁住,从得知师映川遇刺受伤之后,宝相龙树心中就熊熊燃起了一股怒火,如今看到乾帝来到王府,忙着撇清关系,心中自然生出一丝厌恶。
  乾帝清楚地感觉到宝相龙树眼中的凌厉,也由此对于宝相龙树与师映川之间的关系亲密程度有了一个更为直观的判断,他脸上露出一丝有点无奈的苦笑,然而脑子里却在急转不停,思索着要如何摆平此事,不过这些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乾帝皱眉之余已然叹道:“少狱主还请稍安勿躁,朕定会彻查此事……”
  宝相龙树的目光从乾帝身上掠过,眼中隐隐闪跃着一抹莫名的光芒,若有所思,这时一旁师映川开口,道:“宝相,别这么大火气。”师映川说着,意味深长地一笑,对宝相龙树道:“想必陛下总会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
  半晌,等到乾帝离开之后,师映川按住胸口咳嗽了几下,宝相龙树见状,忍不住蹙了蹙眉,扶住他说道:“你还要休养几天才好,本不该出来见客,你却非要过来。”
  师映川不以为意,笑道:“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我的身体又没什么大问题,只是还有点虚弱而已,再说了,总要给十九郎一个面子,而且纪山主如今已经是乾国的庇护人,哪怕是看在纪山主面上,今天这件事也不好闹大,不然你这个外甥以后见了亲娘舅,脸上也不好看,更何况你我都不相信乾国与此事有关,既然如此,还不如就此得些实惠,否则真的闹起来,就算让乾国灰头土脸,哪怕是让城中血流成河,但是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好处?”
  师映川说着,扳着手指认真数着:“七叶蚀心草,百年份的血凝子,极品香须膏……啧啧,这些可都是对修行者来说非常罕见的好东西,这次乾国内库当中最稀罕的珍藏只怕已被掏出了大半,要送到我的白虹宫,我也算是够本了,乾国皇帝用这些宝贝买一个心安,换取断法宗不会追究乾国对此事的责任,大家脸上都好看,这些咱们都是心知肚明,这个‘交代’难道还不满意么?你呀,也别火气这么大,大家还是和气生财最好,你说是不是?”
  宝相龙树看着少年满眼放光地数着指头,简直就像是个小财迷一般,不禁无奈道:“你还真是……”这时师映川的脸色却渐渐淡漠起来,变得冷酷,他轻轻弹了弹指甲,冷笑道:“有人想要我师映川的性命,这个仇结大了……不过既然没有成功,就总还应该有下一次,到时候就未必抓不住蛛丝马迹了。”
  师映川说这些话时,并没有丝毫对于下次可能还有的刺杀行动表示担心,且不说他对于自己的武功很有自信,最重要的是,他手里还有着一张保命的底牌,当初连江楼施展《莲华真解》,以断法宗历代宗正才能修炼的神通秘法将一道真气打入他的体内,使他能够施展相当于连江楼亲自出手的雷霆一击,虽然只有一击而已,但也已经足以在极凶险的情况下保住他的性命,这,才是师映川最大的底牌。
  话分两路,且说就在前时师映川与千醉雪离开师家大船,准备返回王府之际,大光明峰上却多了一个客人,宝相宝花一手托腮,有点安静也有点入神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对方乌黑的头发被梳理得一根也不乱,整齐极了,正在煮茶,他的动作也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说不出地好看,宝相宝花嘴角噙笑地看着对方袖口上的靛青五彩神鸟刺绣,心想这人的品位倒是不错,衣裳穿得很合自己的心意,只不过性子却是很难捉摸,想到这里,目光不由得再次扫过男子的脸,此人明明与季叔父是亲兄弟,不过这张面孔却很难看出与季叔父有多少相象的地方……
  宝相宝花正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眼前的男子却好象完全没有因为美人在前而受到影响,连江楼面色温然地留意着自己面前的小炉,他的手指非常有规律地轻轻弹动着,无痕无迹,无声无息,将深绿色的茶饼打成一场纷纷扬扬的小雨,落在水已沸腾的小锅内,那手很稳,手指修长洁白,阳光仿佛都从他的指缝里漏出来,虽然比普通人多了一根指头,但也并不显得多么怪异,这时宝相宝花看着他动作一丝不苟地煮茶,用力抽了抽鼻子,汲取着散布在空气里的茶香,一脸微微陶醉的样子,显然这茶她虽然还没有喝到嘴里,但也已经喜欢上了这个味道,不过这种香气很陌生,并没有印象,因此宝相宝花便问道:“好香,这是什么茶?怎么我好象从来没有喝过。”
  连江楼手里拿起一把小扇徐徐扇着火,道:“……清明雨花。”他的言语简洁得甚至过于简单,只有四个字,倒是显得有些惜字如金,不过宝相宝花显然不在意这些,她看着小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的绿色茶汤,灿然笑道:“清明雨花?名字倒是很不错,香气闻着也很好,就是不知道喝起来到底怎么样。”
  连江楼没有答话,只是自顾自地照看着炉火,然而就在这时,连江楼突然间脸色一变,只觉得心头一紧,仿佛被一根无形的钢针狠狠刺了一下!
  ☆、一百四十六、天人
  连江楼脸色一变,对面的宝相宝花立刻就发现了他的异状,顿时讶道:“你怎么了?”
  连江楼微微拧眉,其实出现这种情况他自己很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这不是什么内伤发作,也不是中了什么毒,而是他在师映川体内种下的‘生死印’被触动了,这‘生死印’是一门相当奇异的功法,连江楼在半年前翻阅大光明峰秘阁中的藏书时,无意中发现了这门功夫,当时他心中一动,便学了这套手法,此法学成之后,只要在人的心脉之中注入一道真气,依法心事,那么这人便就此与施展法诀的人之间建立起了某种奇妙的关系,有了一丝古怪的感应,纵然两人相隔万里之外,只要受术者受了严重伤害乃至身亡,那么对其施展‘生死印’之人立刻就会感应到,后来师映川回到大光明峰,那天夜里等到师映川身上‘欢宜蛇香’的药性清除之后,连江楼便在他身上种下了‘生死印’,以便日后可以随时掌握徒弟的情况,而刚才连江楼心头刺痛之际,正是师映川中了剧毒暗器的时候。
  此时连江楼心知师映川是受了不小的伤害,他神情漠然,眼里隐隐有雷电之意,一言不发,宝相宝花看到他这个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担心,正色道:“到底是怎么了?”连江楼并不理会她的追问,只是静心感应着‘生死印’的情况,宝相宝花是个聪慧的女子,见此情景也就不问了,知道必定是有什么缘故,便干脆再不出声,只静观其变。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师映川张嘴喷出一口浊色的污血,体内剧毒被彻底清除的一刻,远在无数距离之外的连江楼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徒弟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两道浓黑拧起的双眉缓缓一松,既然确定师映川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连江楼也就不再放在心上,这时他忽然发现空气中的茶香已经变了味道,当下凝神一看,原来小锅里的茶已经烧干了,变得黑糊糊的,此茶乃是连江楼清明时节亲自采摘焙制的,费了不少工夫,如今却白白糟蹋了这些,实在可惜,连江楼见状,微微眯起双眼,右手随意一拂,炉内的火便当即悄然无声地熄灭了,而对面宝相宝花虽然不知道此茶是连江楼亲自采摘焙制,但也清楚是难得的好茶,刚才她担心连江楼的状况,全副心思都在对方的身上,因此同样没有注意到锅内煮的茶,现在看见这锅上好的茶水彻底坏去,心中不免十分可惜,不过她见连江楼恢复了常态,自然松了一口气,对于什么茶不茶的问题也就立刻抛到了脑后。
  连江楼的手在锅内烧干的茶叶上一捻,顿时一团茶叶便仿佛遇到了火一般,被燎成了焦灰,轻轻用袖子一拂就散去了,连江楼在旁边的桶内舀了一瓢泉水浇在锅里,把锅子洗刷干净,然后又重新放上水,再次点火烧起水来,宝相宝花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忍不住问道:“刚才你怎么了?没有什么事罢?”连江楼头也不抬地扇着火,淡淡道:“没有。”
  周围再次陷入到一片沼泽般轻软温虚的安静之中,只有火舌贪婪地舔着锅底,让锅里的水逐渐聚出小小的气泡,宝相宝花纤手托腮,微抿着嘴唇看着连江楼,她不像别的女性那样,在看连江楼的时候总是偷偷摸摸的,不敢也不好意思被人察觉,她的目光是非常直接的,非常的理所当然,就好象只是在做着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而已,没有丝毫女子应该有的羞涩,只因为这是发自她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羞赧的呢?
  面前的男人有一张表情并不生动但异常英俊的面孔,而这张面孔在某种气质的衬托下更加显得出众而有魅力,想必当这个男人真心微笑起来的时候,定然就好似太阳突然降临人间……宝相宝花打量着男子眉宇间流露出来的纵横冷瑟之意,这种感觉在让她喜欢的同时却又让她不满,宝相宝花在过去的人生中虽然遇见过许多青年俊杰,都是优秀的男子,但却始终没有动过心,没有对哪个人生出喜欢的感觉,而等到后来认识了连江楼,开始真心喜欢上对方之后,便尝到了忽喜忽忧、忽恼忽乐的滋味,心中第一次生出种种烦恼,真正体会到了那种情感之中微妙的情绪变化,也就此一朝明悟,她前时离开万剑山,原本是想四处走走,梳理一下自己的心情,借此给自己一个冷却的时间,看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是后来她就发现了自己原来是真的喜欢上了连江楼,而并非一时的冲动,如此一来,宝相宝花当机立断,索性就改变行程路线,来到了断法宗,顺便也来看看自己的好朋友方梳碧,看她现在到底过得怎么样,等两人见过面之后,宝相宝花就来到了大光明峰,去看那里的主人、同时也是自己喜欢的男子连江楼。
  水沸滚滚,连江楼从旁边的一只陶罐里撮了一块深绿色的茶饼,再次打散投入锅中,这时宝相宝花对着他忽然一笑,眼波流转中,有着淡淡的惬意之色,在她看来,与连江楼这样在一起煮茶,其实也是一件让人高兴的事情,哪怕他们之间的交谈并不多。
  茶香开始弥漫,这种味道让人神清气爽,真的是非常不错的气氛,就在这时,一直看着男子煮茶的宝相宝花忽然一手拈起自己的一缕秀发,轻轻把玩着,眼睛却瞧着连江楼,她直视着对方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整齐的衣着,完美的面孔,缓缓说道:“……我喜欢你。”这是刚刚她在沉默了这段时间之后,终于决定向连江楼坦承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空气仿佛一下子停止了流动,正在煮茶的连江楼听着这句话,似乎顿了顿,但也仅此而已,他的表现仍然是波澜不惊的,就好象根本没有听见刚才有一个妙龄女子向自己吐露爱意,而事实上,这也并不是第一次有女性这么对他说出爱慕之情--从前另一个姓燕的女子,也曾经这样说过。
  “……嗯,是的,莲座,我喜欢你。”宝相宝花端坐着,双手放在膝上,庄正而不失大方地说道,同时嘴角露出一抹俏皮得意的笑容,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连江楼这样的男人,却能够如此明白坦率地表达自己的心意,这并不是什么样的女子都做得出来的。
  像宝相宝花这种美丽出色,家世非凡的天之骄女,如果亲口对人说出‘我喜欢你’这四个字,想必就会像是一记重锤一般,让被她表白的男性不知应该如何招架,但显然连江楼并不在此列,他甚至连沉默片刻都没有,只道:“我知道。”那种语气和神态,就好象宝相宝花对他说的只是天气之类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对于宝相宝花这个美丽热情的姑娘,连江楼并不排斥,甚至觉得对方比较顺眼,但也就只此而已了。
  宝相宝花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没有从连江楼那里看到任何令她开心的反应,对方唯一的回答只是一句干巴巴的‘我知道’,虽然这算是预料之中的答案,但是宝相宝花心中仍然还是觉得有些酸,不大好受,不过她是宝相家的姑娘,骄傲的宝相宝花,她是不会允许自己像普通女子那样软弱的,因此宝相宝花漂亮的面孔上依旧是一副笑吟吟的态度,丝毫没有受到打击的模样,不过她却站了起来,让自己整个人从头到尾地都展示在连江楼的面前,她活动了一下充满了青春活力的身体,神情认真地对连江楼道:“莲座,你觉得我好看吗?”
  连江楼抬眼审视了一下宝相宝花,这是一具美丽的女体,年轻漂亮,虽然算不得绝色,但很有魅力,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来说,宝相宝花都是很令人赏心悦目的美女,但连江楼对此却并没有其他的心思,他对于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一无所知,这样一个青春正好的美女,会让一个强壮而精力旺盛的男人无比兴奋,让身体产生本能的冲动,但对于连江楼而言,他却认为从根本上来讲,身体上的满足只是一种低级的享受,所以他不屑于如此。
  因此连江楼在看了宝相宝花一眼之后,便继续关注着沸腾的茶水,而这时恰好煮的茶也已经到了火候,连江楼便熄了火,将茶水舀进一把茶壶内,道:“……你的确很美。”
  听到这个回答,宝相宝花显然很满意也很高兴,而且出于一个女性的直觉,她能够判断出来连江楼的这个回答并不是敷衍,他确实是觉得自己很美,因此宝相宝花朱唇微扬,露出一丝笑容,而且这个笑容愈发灿烂,她礼貌地微微欠身:“谢谢夸奖。”
  连江楼的脸上微泛着淡淡的好似象牙一般的光泽,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着,他没有顺手也给宝相宝花倒上一杯,因为对方算是他的晚辈,还没有资格让他亲手倒茶,这时宝相宝花重新坐了下来,很自然地拿起茶壶给自己斟上,她素白的纤手拈着杯子,晃了晃里面碧绿色的茶汁,笑道:“我想问一个问题,莲座觉得,什么算是幸福的生活?”这个问题问得很突兀,不等连江楼回答,宝相宝花已自顾自地说道:“我觉得幸福就是当我想吃的时候有得吃,想玩的时候有的玩,想笑想哭的时候就可以肆无忌惮地笑或哭,想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一个人来让我喜欢……当然,最幸福的就是这个人也同样喜欢我。”
  宝相宝花说完,目光炯炯看着连江楼,问道:“那么对于你而言,又是什么才算幸福呢?”
  连江楼的的眉峰忽然微微一扬,宝相宝花让他想起了燕乱云,那样美丽无与伦比的女人,这两个人之间有一种相同的东西,很微妙,但确实是存在着的,连江楼看着杯里碧色悠悠的茶水,眼眸里闪烁着莫名的光,他顿了顿,然后缓声说道:“……对于我而言,也许就是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连江楼静品香茗,眉宇舒展,在这一瞬间他整个人仿佛就是这个世界的中心,杯中碧绿的茶水倒影出他黑发及身的形象,浮光掠影都辗转于他的面容之上,又被他那股优雅却又足够刚硬的气质排斥开来,从某些方面来说,他追求的便是不朽。
  这样的一番回答使人愕然无言,宝相宝花望着连江楼,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才好,她捏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仿佛是要压制住心头的隐隐不安,她自幼便是一个聪明的人,本以为自己已经对连江楼看得比较透彻了,然而这时听着连江楼亲口娓娓坦承着心中最真实的追求,宝相宝花才发现原来自己对这个男人还并没有足够深入的了解,但心中却又觉得好象只有这样的回答才符合这个男人的秉性……宝相宝花沉默地看着热气已经消去很多的茶水,声音微带迟疑地说道:“参悟无上大道,走到路的尽头……可是你要知道,人力总有穷尽时,你说的话在我看来,只是一个美好的希望而已,难道你就要为了这样一个飘渺无根的想法,就忽视了身边真正可以带来幸福的人或事么?”
  连江楼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他那如同雕塑一般的面容在阳光下被自然无比地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语气也是平正的:“我从不在乎这种事情是否能真正实现,你与我所处的层次不一样,想法不一样,所看到的东西也不会一样,因此不要用你的想法来揣测我的思维。”他说着,略一思索,随手又给自己添上茶:“……记得映川曾经说过一个笑话。”说到师映川这个弟子,连江楼的心头就闪过了少年的笑颜,这让他的眼中泛起了极细微的丝丝温柔之色,但终究也仅仅只是些许的柔和而已:“几个庄稼人在聊天,谈起皇帝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有人说皇帝必定是用金子银子做的斧头砍柴,也有人说皇帝每天都能睡烧热的炕,还有人说皇后给皇帝烙饼时,一定加得满满的油和肉。”
  连江楼说起这个笑话的时候并没有用任何嘲笑的语气,也没有流露出任何优越感与俯视感,只是再平实不过地把这个笑话述说出来,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来看,他说的不是笑话,而分明是一种无法逾越的距离,宝相宝花也清楚地明白了这个笑话所隐含着的真实意思,她捏杯的手几不可觉地轻轻一颤,连江楼的话就像是最轻的寒风,最薄的冷雨,却偏偏能钻进人的心底最薄弱的地方,让她仿佛受凉一般打了个哆嗦,她似乎本能地觉得连江楼说的有哪里不对,但是想来想去,却又无法反驳。
  一开始滚热的茶已经变得温吞了,连江楼青衣黑发,静品香茗,如同一副泛黄的古画,这时宝相宝花忽然把手里已经不再冒着热气的茶水一饮而尽,出奇平静地坐着,没有出声,这时连江楼的声音如风般无踪卷过:“……人的一生不过是有如蜡烛一般,随手即可熄灭,脆弱无比,天下之大,似我这等修行之人,追求的是逍遥大道,岂可纠缠于区区情爱小道,这些只是属于凡人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可舍弃的理由。”
  宝相宝花微微一顿,她抬头看了一眼这个自己喜欢的男子,这是她第一个喜欢的男人,可能也是最后一个,可是此刻她却觉得对方是陌生的,仿佛他看任何人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古怪的味道,其实这种感觉在从前也是有的,只不过宝相宝花从未这样清晰地察觉到而已,但是这时她却明白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了,那是一种隐然的隔碍感,似乎在这个男人的心中,已经把自身与绝大多数人划分成了两个不同的物种,而这种突如其来的体悟,决不仅仅只是她的错觉……因此她就只能沉默,不过很快,宝相宝花就笑了,她给自己续了一杯茶,一面轻声问道:“莲座,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喜欢你的?”